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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3月25日 星期二

白雪色4

四。茶薰餐館的謝師宴



潔子的日記。

早晨七點鐘,我正在吃早飯,家裡的老管家榮廷就從馬路上招呼我了。他穿著印有家裡商號徽的長襯衫,領子上還打了一個黑領結。外頭則搭上一件西裝 , 西裝似乎是新的, 還能看到燙過的直線。

車子出發之前, 我問他,「 天氣這樣熱, 穿這樣好嗎?」

榮廷說道 ,「沒關係, 今天是小姐畢業典禮的大日子, 我當然要穿得隆重一點 。 」

「好吧 ,你受得了就好 , 如果路上熱暈了 , 我可不負責 。」

「對了 , 小姐, 老爺說他有事, 可能會晚一點到。」

聽他這樣一說 , 我就知道外祖父不會來參加典禮了。外祖父是地方上的傳統大地主跟醬油大盤商, 雖然經商多年見識很廣, 書也讀了不少 ,不過卻非常重男輕女。 當初家母就是受不了他的重男輕女冷漠態度 ,於是高校才一畢業就馬上跟父親結婚 ,隨父親回到霞馬臺內地另外組織一個小家庭 。

幾年後,父親在潼京得了急病去逝 , 家母無力獨自照顧我 , 才又帶著我搬回外祖父家 。 也因為這樣,外祖父一直不太疼我 , 只是衣食上很照顧我們母女, 但從沒跟我多說過幾句話 ,通常見面時能聊上三五句就算很希奇了。

榮廷大概發現我正因此而感到難過, 便改口說 ,「本來老爺也想來參加小姐學校的畢業典禮,可是昨天應酬喝了太多,又睡得很遲,還在宿醉起不了床,所以叫我跟你說聲抱歉。」說完話後,榮廷又拿了一個紅包給我 , 裡面有六百元 , 說是外祖父送我的畢業禮金。 駕駛座旁則放著一包禮盒 , 大概是外祖父要送給校長或老師的。

車子開到半路 , 老管家又下車買了四包柿子牌涼糖送給我,說是要我拿去請同學吃。老管家夫婦的大兒子在中學時就生病去世了,小兒子從軍參戰後也失蹤在南洋 , 他們年紀大了無法再生 ,所以對我跟表哥像親生子女一樣照顧 , 讓我這幾年沒有父親的日子 , 反而感受到最多的父愛。



離開市區之後, 車子沿著彎曲鄉間小路向學校行駕。一路上見到許多早起剛要下田的農夫, 其中有不少人還只是個孩子, 但是因為家窮 , 小學一畢業之後 就得到田裡耕作,或進城當學徒工。

愈接近學校的路上, 就愈能看見三三兩兩的學生, 或騎腳踏車 , 或步行的朝學校走去。 潔子的家境算是很不錯的了, 所以才能搭汽車上學。但是這種特權也讓她感到有些小小的不便, 因為大家似乎總是會投以異樣眼光, 在人前人後對她指指點點的 ,給她一種好像被人放在顯微鏡下檢視的怪異感覺 。

不久車輛開抵學校 , 比較早到達的同學都已經等在那裡了, 不過卻圍在禮堂前面不知在討論些啥麼 。 潔子走近一看 , 才發現禮堂被軍隊佔用了,說是要借來舉辦軍事巡迴演講 , 上個週末才佈置好的裝飾海報跟彩帶, 則被丟在禮堂旁的地上。 校長對此感到很生氣 , 認為沒有受到尊重 ,索性就叫學生搬來一堆桌椅放在禮堂門口 , 打算來個露天的典禮, 一旁還準備很多茶水桶 ,很像真有那樣一回事。

軍方的演講是九點召開 ,八點半以前入座 ,學校畢業典禮則是九點舉行 。 看來發生時間的衝突, 是免不了的了。

學生跟家長陸續到達現場,眼看著畢業典禮就要開始了,大人們還商談不出一個辦法 。 不過弗拉基米爾卻招來士兵,把桌椅通通搬回教室,說是請學生委屈一下 , 在各自教室內舉行典禮。 有幾位士兵們一邊搬東西 , 一邊對著某學生的年長姊姊吹口哨 , 其他士兵見狀後紛紛大笑 ,女生當然不太想搭理對方 , 只罵了一聲『豬哥』就趕緊跑開, 這時士兵笑得更誇張了。

弗拉基米爾見狀 , 出言制止了士兵 , 接著還向潔子打了一聲招呼。

新來的國文老師正在發別著假花的胸章給畢業生, 她當天穿著跟平時上課的古板作風不太一樣, 是青色碎白花紋的連身洋裝,肩上還掛著皮包, 打扮看來很時髦 。 潔子注意觀察她的打扮太入神 , 導致沒聽見弗拉基米爾在叫她名字。

這時小百合跟她父親也來了 , 她父親看了一下現場環境 , 又見到士兵嘻鬧的樣子 , 罵了一聲笨蛋之後 , 開始走向弗拉基米爾, 用夾雜霞馬臺語跟羅曼諾夫語的句子向對方抗議。 弗拉基米爾當然聽不懂對方說啥 , 連忙請來懂霞馬臺語的謝爾蓋中校幫忙溝通。

謝爾蓋中校也不知是想害德拉文營長出糗, 或根本是不把福爾摩砂小島民放在眼裡, 直說那是部隊的決定 , 命令都下了 ,不可能更改,臨時更改也來不及 。



校園後方小山映著遠處的群山,放眼過去是一片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重疊的深綠色,白色的雲慢慢飄過 ,我的記憶好像暫時凍結在那一刻,不過事後每每回想起,都會有很不一樣的情緒 。 有時候是替誰感到悲傷, 有時是羨慕學生的純真跟感嘆歲月不待人, 有時心中則是充滿無限的悔恨,後悔當初怎沒多考慮一下 ,不過猶能記得當天對方看我的眼神 , 那眼神曾經讓我胸中很緊張地悸動著,不管是在夢裡或是現實世界裡面。

一個期望催我匆忙提筆, 要在記憶尚未模糊消散前 , 把這一切都寫下來 。 我知道這並不能減低內心後悔程度,但至少能讓人明白曾經發生過啥麼樣的事情 , 以及那些消失的年輕生命, 又是曾經如何得有希望 。如果時光能夠重來, 或類似歷史事件再次發生時,大家應該就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了吧。



畢業典禮當天早上 , 天氣有點悶熱 , 不過好在校方預備很多的茶水,加上老管家也有放大黑傘在車上 ,潔子跟小百合才沒被熱暈過去 。其他學生跟家長則早就躲進教室跟大樹下, 潔子邊跟小百合聊天邊看著眼前的鬧劇, 還不時張望四處 ,順便偷看一下弗拉基米爾說話的樣子。

不久隔壁軍營的德拉文營長來到現場, 臉色非常難看 , 質問屬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, 並且把謝爾蓋中校臭罵了一頓 。最後是小百合她父親動用郡政府的關係, 臨時在市區內租借了一間戲院來當典禮場地, 德拉文跟校長則負責出資叫來四部公車,輪流將學生跟家長接送到市區內 , 才解決了這一場鬧劇。



畢業典禮結束後 , 小百合的父親伊藤先生 , 請潔子她們跟幾位老師一起到餐館辦謝師宴 ,不過當走到繁華的餐館街時卻不打算走進去 。

伊藤先生直指說餐館在更前面的地方,不久一行人來到某個不起眼小巷內 , 帶路的伊藤先生才停下腳步說 , 「 就是這一間了。」

「這是茶室嗎 ? 當老師的出入這種地方,對學校形象不太好吧 。」 數學老師面有不悅的說道。

眼前這間餐館的名稱叫做茶薰, 除了入口的黑色布幕 , 跟木頭製的百葉窗之外 , 完全看不見內部的情形, 從外觀上來看 , 任何剛來的人,恐怕都會把它當成茶館或茶室之類的地方 。

老管家榮廷也說 , 「小姐不適合來這種地方 , 老爺會生氣的。」

這時, 教羅曼諾夫語的國文女老師竟然很大方的說, 「 偶爾喝喝下午茶也不錯 , 別考慮了, 一起進來吧。」

伊藤先生則再三保證, 這裡絕對不是大家想像的那種地方, 只是單純的餐館而已。

進入店裡後, 大家才發現這裡只是普通的霞馬臺餐館。 數學老師好奇的問起店主人怎會取茶薰這名字 , 又為何裝飾得跟茶館一樣?

「因為我妹妹名字叫阿薰, 她是這裡的主廚。 」 , 店主人微笑著說 , 「而我也很喜歡飲茶 ,在茶葉香伴隨的環境下用餐 , 不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嗎?」

用餐時 , 老管家榮廷不忘替潔子母親跟外祖父, 答謝老師們這些年來對潔子的照顧。

席間伊藤先生透露已經在潼京找到不錯的新工作, 可能夏天結束前全家就會搬回到霞馬臺, 所以這應該是最後一次跟大家聚會了。

小百合聽見後 , 嘴巴上直喊著不肯答應, 眼角還不停流下淚來。

潔子雖然很不捨 , 不過知道這一天總會來到 , 所以用以後還能再見面來安慰她 。 她知道小百合會暈車 , 於是拿出剩下的兩盒柿子糖,「這對暈車暈船都有好處,先把這個帶著吧。」

「傻瓜,我又不是今天就要離開 。 」 小百合強忍住悲傷 , 摘下胸前寫著自己名字的假花胸章,把它戴在潔子身上,然後又從書包裡取出學生帽,要潔子在帽子上簽名 ,「這頂學生帽見證了我們的青春跟友情 , 雖然你的簽名…看起來醜醜的…。 」

在場者聽到後都笑了,只有兩個女學生抱著痛哭 。 潔子事後回想, 伊藤先生真是粗心 , 居然要老師們在這種氣氛下用餐 , 即使菜再好吃 , 恐怕也高興不起來吧。